第23章 囡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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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光下相拥的画面很美好,但把喝醉的宋执右弄回房间的回忆就非常不美好了。

余也连拖带拽地把宋执右弄到床上,坐在床头直喘气。这夜深人静、古村老屋的,被谁看到估计还以为他在毁尸灭迹。

他低头看着在酒精的作用下熟睡的宋执右,他睡得很沉,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,眉头紧锁。余也帮他把外套脱了,把被子给他盖好,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伸手帮他把紧锁的眉给捋平了。

他又听到了,宋执右心里在喊他的父母。

他很快就把手缩了回来。

余也隐隐约约地有些意识到,他靠近宋执右确实就听不到别人心里的声音。但只要他触碰到宋执右,他反而能听见对方的心声。

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,遇到的怪事太多,反而就麻木了。

他看着宋执右沉睡的脸,趁他听不见,轻声骂他:“叫你说你行,你可真行。”

说完他自己也乐了。

然后他起身,推门走了出去。

他知道黄琼英还在灵堂。

虽说宋执右再三叮嘱他不要在某件事里陷得太深,但有些事情不弄清楚,他总觉得一直悬在那儿,心里怪不舒坦的。

灵堂里很暗,没有点灯,倒是点了烛火。蜡烛摆在供桌中央,微弱的火光在流动的空气中摇摆,明明灭灭。微弱的烛光将黄琼英的阴影投映在灵堂另一侧的墙壁上,看上去如同一个巨大的鬼影,在里面摇曳、挣扎,像是要挣脱这禁锢着它的躯体而出。

黄琼英就跪坐在灵堂正中的蒲团上,闭着眼,双手合十,对着重新被摆在供桌前的遗像念念有词,像是在祈祷。

余也看着这个场景,脑内突然闪过了一个模糊不清的片段,一群人也是像这样对着他念念有词,像是祈祷。余也一瞬间头痛欲裂,他努力忍耐,还是忍不住轻吟出声,抱着头蹲下了身子。

里面的黄琼英听到了动静,但她似乎也猜到有人会来。她没有回头,也没有其他动作,依然安静地对着母亲的遗像祈祷。

余也在原地平复了一会儿,等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头痛渐渐减缓,才深吸一口气,走到黄琼英身后。

黄琼英确实在祈祷,他听到了,她希望老人能保佑她全家平安、幸福安康。

余也突然觉得有些可笑,在母亲生前对她百般折磨,倒是在她死后,还想要求她保佑自己阖家幸福。

黄琼英念完了悼词,转过头看着余也,笑了。这是余也第一次近距离和黄琼英接触,他想起老黄描述里的他姐姐,那个在火红得像要燃烧起来的枫林中,笑得如同山中鬼魅的女孩。

那个语言中描述的场景本该很模糊,但却神奇地和面前这个女人对上了,此刻她的背后是燃烧的烛火,她眉目温暖柔和,目光却冰冷刺骨。

她说:“我知道我那个傻弟弟什么都跟你们说了。”

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,转过头看向黑白遗像上的老人。她突然问余也:“你觉得我们长得像吗?”

余也低着头看这个已经早已过了风华之年的妇人,她的脸上、眼角早已皱纹横生,更何况这几天接连的操劳,让她显得更为疲惫,也更为苍老。这样看过去,她和她的母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

除了那双眼睛。俞小萍的眼尾微微下垂,显得更为柔和;但黄琼英的眼角却是上挑的,就显得更为锋利。这双眼睛区别开了这对极像的母女。

余也没有回答,黄琼英就自顾自地往下说:

“所有人都说,我是最像她的孩子,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但我也是她最不喜欢的孩子。我五岁之前,她都没有抱过我,一次都没有,直到弟弟出生了才好点。”

黄琼英说着,那双略显锋利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光。

“弟弟是男孩,我是女孩,行吧,我认了。横竖他也是我亲弟弟。”

“但那个野种,她凭什么……她凭什么……”

“明明我们都是她的女儿。”

一行泪缓缓淌了下来,“啪嗒”,打湿了她身下的蒲团。

俞小萍试图将自己曾经没能给大女儿的母爱,全部倾注到小女儿身上,尽她身为母亲的职责。但她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,不患寡而患不均。

而这,才是一切悲剧的源头。

余也沉默地看着她,没有说话,更没有试图安慰她。她固然有她的苦衷和可怜之处,但这也不是她把那个孩子推下去的理由,也不是她越来越扭曲,甚至虐待自己母亲的借口。

黄琼英看到了余也的目光,她自嘲道:

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我也知道我自己可恶,我也想停下。她在果果的帮助下逃跑,被找回来后,我就已经后悔了。我说服自己,接下来她的日子估计也不多了,对她好一点。可是……”

“可是,已经晚了……太晚了……”

那天,关了俞小萍很久的那扇房门,终于打开了。

她的外孙女果果冲她笑着说:“外婆,去丰山看看枫林吧。”

俞小萍很久没有出门了,她也很久没有去过丰山了。尤其是黄琼月死在那里之后。

但她这一次,跌跌撞撞地出了门,来到了丰山,那座枫林。

直到她坐在黄琼月摔死的那个土坡前的时候,回忆起那一天的始末,她才顿悟。

她几乎是凭着一种母亲的直觉,猜测出了真相。或许她很早之前就已经猜到了,但她始终不愿意承认。直到今天,这个真相才彻底敞亮在明晃晃的阳光下。

她当时甚至想一了百了,也死在这个枫林里。

但就在她琢磨着要死的时候,她在枫林里遇到了一个男人。那个人她从来没见过,不是丰林村的人。但是因为她病了太久了,脑子一直糊涂,她也不敢就此断定。

那个男人穿着有些老派的西装,体面而又古怪。

他交给了俞小萍一瓶药,微笑着说:

“自己一个人死亡岂不是可惜了。既然有了答案,不如按你内心真正的想法去做吧。”

俞小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枫林里出来的,她浑浑噩噩地到了山脚,嘴里不停地喃喃着“囡囡”。

她最终还是被找了回去。她回家之后,黄琼英难得心生愧疚。她把俞小萍从那座小房子里放了出来,让她住回了原来的房间里。

房间里的东西基本保持着原来的样子,但几年过去了,有些东西多少都已经不在原处,或者被黄琼英收走了。俞小萍觉得有些陌生,不知怎么的,还有些可怕。她茫然地看着这个房间,愣了好久,她才像是终于想起来那样,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了那瓶药。

第二天俞小萍难得精神好,她一没忘事,二没犯糊涂。她起了个大早,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看着和她生病之前几乎一模一样。

她走出房间,对着诧异的黄琼英笑呵呵地说:

“囡囡,妈妈给你再做一次饭吧。”

她进了厨房,炒了几个黄琼英最爱吃的菜。然后趁着她不注意,将药下在了里面。

俞小萍早已事先准备好了绳子,打算等黄琼英死后,自己也上吊自尽。

她的计划执行得很顺利。

她将下了药的饭菜放在了外面的桌上,转身进厨房给黄琼英盛饭。黄琼英虽然很惊讶,但那句“囡囡”让她卸下了心防,让她安静地坐在了桌子旁,就像小时候那样,等着她的母亲为她端上温热的饭菜。

但冥冥之中,像是总有什么在阻止她。

等俞小萍端着碗出去的时候,却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玩耍归来的田果果。从没吃过外婆做的菜的她,好奇地拿着筷子凑在桌前,在黄琼英温柔的注视下夹了一筷子,那下了药的菜眼见着就要送进她的嘴里。

俞小萍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。

“咔嚓”,瓷碗摔得粉身碎骨。她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,她的囡囡,就是这么摔得破破烂烂的,死在了那片枫林里。

在黄琼英的惊呼中,俞小萍冲了过去,一把夺过了田果果手中的筷子,将整张桌子掀翻在地。

饭菜洒了一地,混着泥土和尘埃,变得肮脏而又恶心。

俞小萍无助地、绝望地蹲下,满是沟壑的脸上,老泪纵横。她沉默地哭着,哭得她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散了,散乱在耳边。

完了,一切都完了。

她想,她到底是怎么了,她怎么也会变成这种人。

田果果被吓得大哭,她一声声地喊着外婆。但俞小萍仿佛什么都听不见,她只是蹲在那儿,抱着自己,无声地哭泣。

而一旁的黄琼英看着这一切,一下子就明白了。

那天晚上,俞小萍又住回了那栋小房子。她坐在轮椅上,早已经神志不清。白天那会儿的清醒仿佛是最后的回光返照,用尽了她余生所有的力气。

她痴痴傻傻地坐在那儿,对着小房子的缝隙,看着月光下的枫林,傻笑。

“囡囡,囡囡……”

那根她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绳子不知何时已经被套在了她的脖子上,黄琼英站在她的身后,绳子慢慢地、慢慢地收紧。

俞小萍觉得自己渐渐的不能呼吸了,她不停地挣扎着,手脚乱蹬,可到最后不知为何,她的手却慢慢松了力道,她直勾勾地盯着缝隙的那一边,吐出在这个人世最后的呢喃:

“囡囡不怕,妈妈在这儿呢……”

黄琼英终于流下了一滴眼泪,她渐渐地松了手里的力道。但她身前的老人早已没了呼吸。俞小萍歪着头,坐在轮椅上,逐渐变得冰冷而僵硬。房间里渐渐弥漫开一股难闻的味道,这个生前如此爱整洁的老人,却在疾病和死亡的作用下,变得满身脏污。

一滴滴眼泪接连落下,无声的哭泣终于成了嚎啕大哭。

黄琼英无助地抱住了她亲手杀死的老人、她的母亲。她躲在她的怀里,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向往的那样。但那双手却再也不会抬起,轻拍着她的背,说:

“囡囡不怕,妈妈在这儿……”

不远处的丰山里,枫树在夜风中摇曳,像是有无数的灵魂唱着哀歌。依稀之间,似乎有一个温柔的母亲哼着歌,像是在哄着她怀里的孩子。

轻甜的摇篮曲幽幽地从远处飘荡而来,飘进这座小房子里,却被崩溃的哭声彻底淹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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