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子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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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黄的母亲名叫俞小萍。

俞小萍年轻的时候很漂亮,柳叶眉、杏仁眼,但眼角眉梢的弧度微微向下,显得她整个人看上去柔和而又心善。她也确实是个温柔的人,说话永远都是慢悠悠的,细声细气,丰林村的人从没见过她急红脸的样子。

俞小萍二十岁的时候,嫁给了黄建军,也就是老黄的父亲。

结婚第二年,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,是个女孩,也就是黄琼英。俞小萍的婆婆见头胎是个女孩,脸色自然不会好看,俞小萍刚坐完月子,她就紧催慢赶地催着他们再生一个。冷嘲热讽是少不了的,她又从不知哪儿找来了什么偏方,说是喝了准能生儿子,俞小萍就被逼得连喝了几个月的苦药。

那段时间俞小萍过得很难,那时候还没有产后抑郁的说法,但她几乎天天以泪洗面,连带着对自己刚出生的女儿都无暇顾及。

黄琼英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,奶奶不正眼看她,妈妈也避之不及。直到黄琼英五岁的时候,俞小萍又生了个孩子,这回是个男孩,也就是老黄。

俞小萍的婆婆这才对这个漂亮的儿媳妇满意了。她抱着胖乎乎的娃娃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
在俞小萍婆婆的影响下,几乎所有人都对黄琼英这么说:“英子,你是姐姐,姐姐要让着弟弟,知道吗?弟弟是男孩,男孩才能继承香火的。”

年幼的黄琼英虽然不能理解他们话里的具体含义,但她终于能为自己的不受重视找到了借口。

她是女孩,弟弟是男孩,所以让着弟弟是应该的,家里所有的资源都要理所当然地向弟弟倾斜。而她是姐姐,姐姐就要照顾弟弟。

黄琼英在潜移默化之下就这么被驯化了。

在老黄的记忆里,她的姐姐从小就跟母亲很像,温柔如水,从没有对他说过任何重话。有什么好吃的她第一时间带来给他吃,尽管自己馋得直流口水,但她也只是安静而温柔地注视着狼吞虎咽的弟弟。

老黄虽然在家受尽宠爱,但他性格像父母,不骄不躁,因此他们姐弟俩的关系非常融洽。

年幼的他们是彼此最好的玩伴,而家旁边丰山里的枫林就是他们天然的游乐场。他们在里面度过了一段快乐的童年,他们甚至能闭着眼在里面走都不会迷路。

他们在枫林里流连忘返,直到天都要黑了,他们才恋恋不舍地下来。俞小萍总会在上山的路口那里等他们,微笑着冲他们招手,说:“回家吃饭了。”

日子本该一直这么四平八稳地过下去。

但很快,一桩突如其来的悲剧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。

俞小萍被人强/暴了。

她人长得漂亮,这几年的好生活让她的气色越发红润,即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,她的身上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味。

村里的一个流氓盯了她很久,终于在又一个俞小萍等孩子玩耍归来的傍晚,把她拖进了一边的树丛里。

黄建军后来知道了这件事,他默默安慰着受了惊的妻子,却在第二天就把那个流氓狠狠地打了一顿,寻了个由头,让人将他赶出了村子。

他们本想将这件事彻底烂在肚子里,却不料,俞小萍怀孕了。

俞小萍卧在床上垂泪,黄建军坐在床头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
“留下吧。”他们艰难地做出了这个决定。

他们对外只说孩子是他们夫妻俩的,但内里的心酸苦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。

不久之后,一个女孩出生了,他们决定叫她黄琼月。

黄琼月长得非常可爱,眼睛大而圆润,像颗黑色的珍珠。她拍着胖乎乎的小手,冲俞小萍笑,刚学会说话的她还吐字不清:“妈……妈妈……”

那一刻,俞小萍突然明白,不管这孩子是怎么来的,她都是自己的女儿。

她像是要将以前没能给黄琼英的母爱,一口气地全部倾泻给这个小女儿。她抱着黄琼月,爱不释手,轻轻摇晃着身子,语气幸福而温柔:

“囡囡,囡囡……妈妈的囡囡……”

而这一切,都被另一双眼睛,全部看在了眼里。

说到这里,老黄喝得已经很多了,两颊酡红,眼神呆滞。他傻笑了一声,接着又摇头不住地叹息,拿起喝了大半的酒,又倒了满满一杯。

“大姐很不喜欢小妹,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,那就是个野种。”老黄的表情陷入了一种难言的迷茫,“她说,我们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,那个野种不是。”

“然后那天我们又打算去丰山的枫林里玩,大姐突然笑眯眯地对我说,我们带上小妹吧。她从不叫她小妹的,她都是叫她野种,可那天她却这么说。”

“当时我也没觉得有多奇怪,就答应了。”

老黄仰头,又是一口酒灌入了喉咙。像是强迫性地用酒精麻痹自己,才能不让自己对此感到胆寒。

余也心想,他大概是要说到正题了。

老黄将杯子放到桌上,双手插兜,遥遥地看着丰山发呆,继续陷入回忆——

那一天,黄琼英拉着黄琼月的手,上了丰山,老黄则在后头跟着。那时候黄琼月已经五六岁了,她是第一次来这里,好奇地左顾右盼。

她抬头,好奇地看着姐姐,奶声奶气地问:“姐姐,我们要去哪里啊?”

黄琼英没回答她,但加快了脚步,几乎是拖着黄琼月走。黄琼月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,黄琼英的动作粗鲁,她不时地被身旁的树枝剐蹭到,孩童幼嫩的皮肤上很快就出现了道道红痕。

黄琼月害怕了,又有点委屈,双眼噙满了泪:“姐姐,我痛……”

但她很快就下意识地住了嘴。因为黄琼英回头,狠狠地瞪了她一眼。那张和母亲极为相似的面孔此时褪去了温和,变得凶狠而恐怖。

黄琼月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,但她再也不敢发出声音,只是默默地流着泪。

黄琼英继续拖着她往枫林的深处走去。

老黄贪玩,没看到这么多。他只知道小妹抱怨痛,而姐姐瞪了她一眼。他也没当回事,只是在后面远远地跟着,东摸一只蜻蜓,西丢一块石头。直到他玩了半天,玩得满手是泥,抬头一看,却发现她们姐妹俩的身影不见了。

丰山的枫林里地形不算复杂,但毕竟是深山野林,有危险是自然的。

枫林里就有那么一片土坡,被层层叠叠的枫叶覆盖着,不显眼。但如果没注意,不小心踩到,起码也会摔个头破血流。

黄琼英时常叮嘱她弟弟,说:“你千万不要去那附近玩,要是摔下去就糟了。”

可等老黄在枫林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她姐姐的时候,却发现她姐姐站在那片土坡上。她站在那里,身旁是火红的枫树,像是只要有一阵风吹来,它们就会红得燃烧起来,将整片枫林烧成一片灼热的火海地狱。

老黄不知怎么有点心慌,他大着胆子上前几步,问:“姐姐?”

黄琼英转过头来,风撩起她的长发,她笑得轻松而又释然,身后火红的枫林衬得此刻的她美艳异常,像是山里吸人血的精怪。

老黄的心慌更甚:“姐姐,小妹呢?”

黄琼英还是笑,她伸手指着山坡下,一字一句地说,如同恶鬼的呓语:

“那个野种摔下去啦。”

……

黄琼月在她五岁的时候死了,死在了丰山那片枫林里。

俞小萍悲痛欲绝。她抱着摔得支离破碎的黄琼月的尸体,哭得不能自已。

“囡囡,我的囡囡……”

太小夭折的孩子不能办葬礼,他们家草草地,将黄琼月下葬了。下葬的那天,老黄看见她的姐姐脸上淌着两行清泪,胸口别着一朵白花,凄凄切切、楚楚可怜。

她走过来,抱住了她唯一的弟弟。

“我们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。”

魔鬼再次在耳边低喃。

也不知道是久远而沉重的往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,老黄说着说着就已经口齿不清了。到后来,他甚至开始说胡话,对着虚空,一会儿喊妈,一会儿叫小妹。最后还是老黄的媳妇来了,把他带回了屋里。

余也听得认真,不知不觉间也已经好几杯酒下了肚。

等老黄走后,他才扭头问宋执右:“你说俞小萍知不知道小女儿是被大女儿推下去摔死的呢?”

宋执右思考了一会儿,说:“至少当时肯定不知道。她也许怀疑过,但她没有证据,而且两边都是她的孩子,就算怀疑她也只能暂且按下。”

余也点头:“我总觉得这件事越来越复杂了。”

宋执右盯着他的眼睛:“余也,我说过,别陷得太深。”

余也知道他什么意思,他慢吞吞地“哦”了一声,正要拿起手边的酒再斟上一杯,不料却摸了个空。扭头一看,却见是宋执右不知何时将已经快见底的酒瓶拿了去。

“别喝了。”他说。

余也不满地拍拍桌子:“你又不喝,你拿什么。”

宋执右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,然后举起自己面前那杯半天没动的酒,仰头一饮而尽。

余也眨眨眼,微笑着鼓掌:“好!”

月亮终于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,清冷的月光落下来,照亮了这方院子。宋执右放下酒杯,目光沉静,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像是蒙了层水雾,在月光下潋滟生辉。

余也看得有些呆了。他的目光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滑落,路过高挺的鼻梁,最终落到那双薄唇上。唇上沾了酒液,余也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。

余也试探地向他凑近了一点,见他依然盯着自己瞧,那目光变得越来越灼热,余也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些受不了了。但他还是忍不住凑近了一点,直到他们两个越靠越近,温热的呼吸喷在了对方的面颊上,有些痒。

他又闻到了雪松的味道,清冷沉静,又带着股淡淡的酒香。

余也轻轻开口,像是怕惊扰了这场梦:

“宋执右?”

宋执右没回答,还是坐在那儿,只是琥珀色眼睛里的雾气更浓,眼神迷蒙。

余也终于察觉到不对了,他伸手,轻轻拍了一下宋执右的肩膀:

“宋执右!”

高大的人影突然向他倒过来,余也吓得向后退了一步,才避免了对方的额头和自己的重重撞在一起的悲剧。宋执右的头倒在了他的颈窝里,他感觉到颈侧是灼热的呼吸,那一块皮肤都不像是自己的了。

余也一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。

淡淡的酒香弥漫在两人身周,直到宋执右的呼吸逐渐变得匀称,余也才敢缓缓地出了一口气。

余也无语,他就说这富二代肯定不行。

他叹了口气,借着一路月光,打算把宋执右拖回房间。

可他刚上手,不料却突然听到了宋执右的声音,不是嘴里说出的,而是心里的声音。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可奈何:

[余也,我很担心你。]

余也愣在了原地,任凭宋执右抱着他。宋执右比他高出一点,他的头埋在他的颈间,轻轻蹭着,蹭得他很痒。二人紧紧相贴,余也甚至能感受到宋执右胸腔里有力而沉稳的心跳。他的心跳带着自己的,一下下搏动。

他突然有了一种,很想要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的冲动。

余也缓缓抬起手,放在了宋执右的背上,也轻轻环住了他。

反正他喝醉了,余也心想。

而与此同时,宋执右的心声再次响了起来——

[好香。]



余也缓缓地打出了一个问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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